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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5 节 故棠照雪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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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清河崔氏退婚后,我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柄。父亲嫌我丢人,恨不得我病死。深冬寒月,我被继母苛待,罚跪在雪地中,高烧不退。适逢周家有活阎王之称的跛脚公子路过,我拽住他的衣角,几近穷途末路,颤声问他:「你可以娶我吗?」他看了我一眼。朝我倦怠地伸出手。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,这就是他给的答复。1女学门口人来人往,我却被堂而皇之地拒在门外。并不许被入内。即使半月前...

被清河崔氏退婚后,我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柄。

父亲嫌我丢人,恨不得我病死。

深冬寒月,我被继母苛待,罚跪在雪地中,高烧不退。

适逢周家有活阎王之称的跛脚公子路过,我拽住他的衣角,几近穷途末路,颤声问他:「你可以娶我吗?」

他看了我一眼。

朝我倦怠地伸出手。

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,这就是他给的答复。

1

女学门口人来人往,我却被堂而皇之地拒在门外。

并不许被入内。

即使半月前,我仍然是上京第一才女,是女学里课业最优秀的学生。

因为我被退婚了,还是被百年士族清河崔氏嫡长子,亲自送来的退婚书。我什么都没做错,只是不得他欢喜,仅此而已。

但这只是个开始。

我再收不到一张女眷宴席的宴帖,上京贵女唯恐和我扯上一点关系,父亲耻于让我出门,恨不得我病死家中。

连素来以我为傲的女学,都划掉了我的名字。

女学学官立于阶上,冷冰冰地重复道:「凡女子被退婚者,不得再入女学。江小姐,请回吧。」

大魏女学严谨,从未有入女学还被退婚的人。

我算是头一个。

周围嗤笑声不断,议论纷纷:

「要是我被这样退婚,我早就白绫吊死自己了,怎么还敢几次出现在这里。」

「若非品德才行有失,崔家怎么可能上门退婚?」

「谁知道她从前才学,几分真几分假?」

我站在风里,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吹倒。学官命人将我留在女学的东西悉数都还给我,从始至终,我都不被允许踏入学府半步。

直到最后一尾绿绮琴递给我的时候。

我抿着唇接过,苍白着脸问:「先生,我有什么错?」

学官也曾教过我琴艺一课,向来是最赏识我天赋和勤奋的夫子之一。

她看了我很久,古板的脸皮突然颤了一下,说:

「你没错。只是世间向来待女子苛刻。」

我险些落泪。

2

我从小就知道,我长大了会嫁给清河崔氏的嫡长子。

这是我早逝的母亲,留给我最后的保障。纵然父亲不待见我,继母严苛,我都有能够立身立命的底气,哪怕看在崔氏的面子上,都不会再为难我。

清河崔氏,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户。嫡长子崔昭,日月光怀,离经叛道,尤其出色。

我知道要当崔家的主母,更是艰难无比、不可懈怠。

我考入女学,是上京当之无愧的才女。我会执掌中馈,大小宴席绝不会出错。

琴棋书画,德言容功,我都耗费无数日夜去做到极致,终于得到崔家的首肯。

崔家的老太君亲自来见了我,点头默许这门姻亲。

但我没能想到,崔昭从始至终。

没想过娶我。

他说:「江小姐。我不想娶一个和崔家所有女人,都没有区别的人。」

你看,我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刻板、腐朽的大家闺秀,和谁都没有区别。

我想当崔家的主母。

但没想过,崔昭只想要个喜欢的妻子。

我一直都努力错了方向。

得到这样的结局,并非意外。

可是崔昭,我喜欢你的这些年,你怎么算?

3

接到崔家退婚书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,我这辈子完了。

没有人敢娶被崔家退婚的女子。

从女学回来我就开始发热,意识昏沉,梦见我娘死前的情形。

她缠绵病榻三年,父亲早已有新人在侧,从未来看过她一遍,连她死前都只有我握着她的手。

屋内冷清,她一字一句要我记牢:

「你父亲薄情,后母必然苛待你,你万事须得自己谋划。」

「入女学,学德功,懂事理。你熬一熬,嫁入崔家,万事就都好过了。」

你熬一熬,熬过去了就好了。

可是娘。

你没和我说过,如果崔昭不娶我,我该怎么办。

4

我发热的第三日,嬷嬷还是没能从继母手里拿到牌子去请大夫。

父亲不许人来给我看病,也不许我往外传信。

继母奉了父亲的命,让我每日晚上都跪在雪中自省,又无医治,如此往复,病情愈发加重。

第五日的时候,我连指尖都在发烫,咳嗽的时候竟然咳出了血。

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。

父亲想让我病死。

江家不需要一个被退了婚的女儿。

今日府中来了贵客,灯火通明,府上的管事从三日前就开始准备,隐约里笙歌慢响。

满天的大雪落下来,我在冷和热之间交替,烧得几乎神智不清。

雪夜寂静,孤灯几盏,却有踏雪声响起来。

绯红的官服垂落在我面前。

周家素来有笑面阎王的跛脚公子就站在我的面前,垂眼看着我。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,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。

一时哽涩,十分唐突。

我带着哭腔问:「你可以娶我吗?」

我能画最好的画,我能替你料理宅院,我只是,有个不好的名声。

侍从噤若寒蝉。

他低头打量了我一会,廊上悬挂的灯笼散了光落在他脸上,一时间竟显得暖融融的。

并未有平日里半分狠心森冷的模样。

周故棠朝我倦怠地伸出手。

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,这就是他给的答复。

5

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和周故棠扯上关系,我是深闺贵女,他是天子近臣,朝堂上的一匹饿狼。

人人敬畏又厌弃他狠辣的手段。

周故棠的名声,坏得不能再坏了。

但他救了我的命。

我垂眼看自己的手,掌心好像还在发烫,不明白当时我哪里来的勇气,攥住了他的衣摆。

我大病初愈,却被父亲叫去了前厅,上回去还是在崔家来人退婚的时候,这回却不同,厅里堆满了聘礼,箱子上都有周府的印记。掀开盖子,满堂华光。

媒婆早已离去,父亲阴沉着一张脸坐在上首。

我刚进去,就有茶盏向我砸来,在我身侧不足一寸的地方碎开。

「你怎么敢勾搭周故棠,他心狠手辣、政敌无数,你是想害死我们全家吗?」

「先被退婚、后私相授受,我清明一世,怎么会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?」

「等会他会来府上,你自己亲口和他回绝了这门亲事。」

裙摆被茶水濡湿。

我轻声道:「敢问父亲,我该怎么回绝周故棠?」

坐在旁边的继母接过了话头,她原先不过是妾室,生生熬死了我母亲才被扶正,往后十年,她生有一儿一女,过得无比顺意。

只有我记得,我母亲死前都未闭上的眼睛。

她柔善笑道:「这好办。我娘家有个侄儿,为人正直,且不嫌弃退婚女子,等周监察使来了,你就和他说,你已和我的侄儿定下了亲事,不失为一条出路。」

我身旁的婢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。

府上无人不知,主母娘家侄儿,已经年过三十,奇丑无比。

这样的人,怎么能配得上江府嫡出的大小姐。

父亲默许,并未出声。

荒谬之中,我竟然有一丝出奇的平静。

只是在想。

十多年来,我从未忤逆过父亲,忍受继母的苛责,孝悌之名远扬,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。

我要落到如此境地。

6

但情况和所有人想的不同。

父亲有拒亲的意思,周故棠知道,所以他带了一件礼物。

听前厅侍奉的人说,周故棠当时慢条斯理地笑,当着我父亲和继母的面打开礼物。

赫然是一截继母侄儿血淋淋的舌头,他说:

「这人居然敢大声宣扬,他要娶江家的大小姐江照雪,何等荒唐。」

「诽谤讥闹,按大魏律法,可处割舌之刑。」

「江照雪是我周故棠未过门的妻子,谁动她,就是和我过不去。江太傅,你说呢?」

纵使父亲官海沉浮多年,也未曾见这样血腥直白手段。

继母当场晕倒,醒来后呕吐不止。

周故棠从前厅离开后,来找了我。

我正在做画,长绢在书案上铺展开来,周故棠立于窗下,轻描淡写地将一枚簪子放在案桌上。

珠花翠羽,这样的簪子,上回见到还是在宫宴时,贵妃娘娘簪在头上的,来自南国的进贡。

极其珍贵。

我抿着唇,踌躇很久。握笔的手紧了又松。

我认真地看向周故棠:

「我被退过婚。」

这样简单的五个字,却哽涩在我的喉头。我一生小心翼翼,只有这样一个过错,却足以致命,足以让我从此抬不起头。

周故棠倒笑了,目光沉沉:「所以呢?」

「但我只被退过婚。」我深吸了口气,尽量平稳,「我是女学中十年来最优秀的学生,我替贵妃娘娘操办过宫宴,行事向来妥帖,内宅之事不需要你再操心。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。」

娶我,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主意。

所以,周故棠,能不能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。

周故棠凑近了一点。

我的心顷刻之间都悬起来,光落在他脸上,譬如碎金。

他将那枚簪子插进我的发鬓里,擦去我滚落腮边的泪珠:

「我知道你是上京里顶顶好的姑娘,有我周故棠在一日,你就会过着顶顶好的日子。」

周故棠低声哄道:

「所以,别哭了。」

7

正如没人想到我会被崔家退婚一样。

也没人想过,我作为江家最出色的嫡长女,却与有朝廷鹰犬之名的周故棠会订下姻亲。

但事实就是如此。

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,父亲和继母都要避着我走。

像是不愿回忆那日见到的血腥场面。

唯有从小带我的嬷嬷担忧道:「周监察使手段狠厉,让人害怕,若是你嫁过去,待你不好怎么办?」

我想了想:「不会的。」

嬷嬷对我的斩钉截铁感到诧异,其实我只是觉得,周故棠和他们说的都不一样。

他没让我病死在雪里。

我相信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。

至少,我愿意相信。

8

才刚定亲,周故棠就将他所有的田契商铺都交由我打理,言之凿凿道:「反正迟早要接手的。」

还顺手拿走了我案桌上的一幅洗兵图。

我又气又想笑。

我和崔昭自幼订亲,其中见面不过三五年一次,就算见了面,也生疏得难讲上话,还没见过周故棠这么不见外的人。

上元节我出街的时候,才知道,我被拿走的那幅画,被周故棠拿走做了什么。

卖画的承德楼,向来只接待王孙公子,却会在上元节这日义卖女学中人的字画。

凡义卖所得,都会统统捐出作为西北兵饷。

对女子来说,这是一个扬名声的机会。

从十二岁开始,我的画每每上元节呈现在承德楼,就会被竞抢而空。

但是今年婢女抱着我的画去承德楼,却被管事拒之门外,嫌弃我名声不佳。

连我的画都不许入内。

婢女回来时,替我屈辱不平地大哭一场。

我以为周故棠不会注意到这样的事情,但我没想到,他在承德楼对面的高台上,安置了一盏很大很大的华灯。

看到灯的那一刹那,我差点想哭。

灯面上印拓了我的洗兵图,被内里的烛光照耀时,好像那些天兵天将都活灵活现一般。金戈铁马,意气十足。

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的画,这就是周故棠要做的。

凡过往之人,无不为之倾目停驻。

承德楼里根本没人进去,气得管事跳脚。

王孙公子纷纷跑来询价,高台上管灯笼的小老头,嘴一翘:「第一等的画工,第一等的花灯,我家小姐画作珍贵,若非关心西北战事,也不会轻易外流,但凡所得,都捐给西北军。」

「出价万两,低了不卖!」

人群哗然一片。

谁家小姐画得了这样杀伐果断的画?

谁家小姐画竟然开价万两?

老头话落的一瞬间,那群王孙子弟却未说话,都看向中间的蓝衣青年。

譬如天上蓝月。

他早就默然欣赏了花灯很久,一笔一画都契合心意,只觉得有莹然的欢喜浮动心间,尤其是听闻所画人为女子时。

正如所有天定良缘的开端。

「这副画清河崔氏要了。」崔昭垂眸,「不知画者是哪家府上小姐,崔昭想见一面。」

9

我没想过崔昭会喜欢这幅画。

但这幅画原本就是为了他画的。

崔昭虽然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子,却自幼跟随师父四处游历,在江南和西北的书院都读过书,在上京的日子并不多。

这两年更是要去西北军中历练。

刀枪不长眼,崔家的老太君因为这回事哭了好多回,就急着等我及笄后同他成亲,把崔昭一颗漂泊的心定下来才好。

可我觉得,行军打仗也没什么不好。

上京的条条框框从未束缚过崔昭,他是那样温润而自由。

我违背崔家意愿,耗费几个月,才画出一幅洗兵图出来。

预祝他早日如天兵凯旋,得偿所愿。

但我没想到,我先等到了他的退婚。这副画没能送出去,但兜兜转转,终究还是到了他的手里。

高台上的老头已经给崔昭指明了我的方向。

所幸我戴着面纱,转身就带着婢女匆匆离开。

事到如今,何必相见,徒增彼此困扰。

我刚踏上石桥,就被崔昭从后面叫住,迟迟不肯转身。

崔昭十岁就敢出使使臣,此刻声音却哑,他道:「在下,清河崔昭,敢问姑娘是哪家府上的?」

——不知姑娘,可有婚配?

这才是他真想问的话。

我自知躲不过去,只能转过身去。

恰逢抬着花灯的商贩经过我身边,面纱被花灯上的棱角给不经意带落。

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

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,我看见崔昭眼里的惊艳,随着明耀的花灯离去,竟然悄然变成震惊。

我将手拢入袖口之中,轻声道:「崔公子,好久不见。」

崔昭一生最恨规束。

从没想过命运会给他开这么大的玩笑。

他没能想过,让他一见钟情的画作,竟会出自他退婚的前未婚妻。

他默然片刻,道:「听闻以往女学都放置画在承德楼,今年倒有了变数。」

我安静地看着他:「不是女学的变数,是我的变数。」

「自从被退婚后,我上不了女学,画作也进不得承德楼,才出此下策。」

崔昭猛然抬眼,不敢置信。他自幼游历四方,从未想过在上京,他一句退婚,足以封死我所有退路。

我几乎是在忍泪:

「襁褓之约,本非你愿,我明白。我这样的女子,并非你喜,我知道。」

「可是崔昭,你有没有想过,我该怎么办呢?」

听闻崔家子,心怀天下,立下功绩不可胜数。

他只是。

从未怜悯过我。

10

我沿着水渠往前走,游人的花灯一直随着流水放逐。

我只觉得华灯晃眼,香车熏路。

后知后觉才意识到,大家都在避着我走,回首看时才发现原来周故棠一直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。

背后一片阑珊灯火。

他还穿着绯色的官服,怪不得大家都绕路走。

我停住了脚步。

周故棠似笑非笑道:「我还以为你一直发现不了我呢。」

我旁边的婢女已经吓得有点走不动路了,坊间传闻,周故棠每次这样似笑非笑时,就离见阎罗爷不久了。

我却慢慢地朝他走过去,仰头道:「谢谢。」

只是简单的两个字。

谢你救我于水火之中,免遭诸多苦难。

我还是只敢拉着他的袖口,周故棠垂眼看了一下,径自伸出手来,大掌完全把我的手拢住。

他懒散道:

「江照雪。以后都牵这里。」

「还有,我要的不止是谢谢。」

11

周故棠搞的那盏洗兵图灯笼,成了上京接下去一月的饭后闲谈。

就连久经沙场的魏国公,都对上头的洗兵图赞叹连连。

江家小姐的才名再度名扬上京。

我甚至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嘉楼长公主的宴贴,嘉楼长公主地位尊崇,女学就是她年轻时候创办的。如今她老人家已孀居多年,现在竟然重开了宴席。

凡是嘉楼长公主邀请的贵女,都是上京城顶尖的人家出身。

但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。

我怕她们又拿我被退婚的事情,借此羞辱我。

周故棠却把手上的卷宗一合,他靠在酒楼的窗边,楼下江水潺潺。

这段时日,我一直在帮周故棠打理商铺,时常会在这里看账本,周故棠不当值时就会过来。

听风眠柳,也算祥和。

我还在捏着那张长公主的宴贴纠结。

周故棠一抬眼道:

「人生在世,未必事事圆满。谁的一生中没点缺憾,退婚并非你的错。江照雪,有些事情我能帮你,但有些事,你得自己走过去。」

这话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感觉有些熟悉。

但周故棠说得没错,我迟早都还是要回到上京的女眷圈子中的。

窗外世事喧嚣。

唯有周故棠立于窗下,袖中的刀被收拢进鞘中。

他平稳地看着我:

「你自管去。本监察使给你撑腰。」

12

长公主办的是一场花宴,连场地都选在城外百里的栖梧山上。

只是我精心饲养的一盆仙芍被继母在临行前几日,故意给摔碎了。

我赶到的时候,只能看见满地的碎片。

继母站在旁边,蔻丹比花还红:「当值的丫鬟不小心,竟然把大小姐的花给打碎了,真是该死。」

地上跪着被诬陷哭泣的丫鬟。

继母不想让我去长公主的花宴,想让继妹代替,我明白。

按照我往常的脾气,为了孝悌的好名声,我一定忍气吞声。

现在却不想忍了,我伸手推了继母一把,正如当初她让我在雪里罚跪一般,她没站稳,踉跄一步摔在花盆碎的地方。

整只手被刺得鲜血淋漓。

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,这还是江家最守礼最识大体的江照雪吗?

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轻声道:

「我失手了,您多见谅。」

竟有一股横生的畅快在。

早该这样了。

13

但还是需要一盏合适的花,此时天寒地冻,上京连寻常花卉都找不到。

更别说这种奇花了。

我托人传信给周故棠,但也没抱希望。

他平日里忙的事情那么多,怎么还顾全得了我这样的小事。

直到花宴当天,我已经坐在马车上了,都没有消息传来。正是上京下雪的清晨。

正因为办花宴的栖梧山远在城外,天不亮我就出发了。

寒风一直透过车帘的缝隙往里吹。

却听见有快马声响起来。

在雪里尤为清晰。

我掀开车帘,就看见周故棠勒马停在车前,薄雪落满肩头,一身的寒气。

他从大氅里面小心捧出了一盏天青雪莲,莹然如玉。

这雪莲举世难寻,又往往生在险境,一向不轻易露于世人面前。不知道周故棠究竟是怎么找到的。

我一时失语,只知道抬眼看他。

大风吹乱他凝霜的眉眼,他遮去手上被沙砾割出的血痕。

周故棠说:

「记得早些回来。」

千里寻花,万金卖画。

最后他和我说,早些回来。

14
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嘉楼长公主,位高权重,一直被称为大魏女子典范。

只是缠绵病榻,很少显露人前。

这次来的人并不多,但都是上京城有名的贵女。

刚下马车时,就有很多视线投注过来,其中就有当日我被女学拒之门外时,落井下石的那些人。

「长公主的帖子是不是发错了?怎么发给了被退过婚的人。」

「上元节好气派的一盏洗兵图花灯,有些人还是像在女学一样爱出风头。」

「你可小点声,人家转头就搭上了周故棠。退婚女配跛脚公子,也算般配。」

原本我是可以忍下这口气的。

但唯独不能牵连上周故棠。

在我想要反唇相讥的前一瞬,却已经有琅琅男声出口,

「好尖酸的言语。」崔昭立在雪里,眼漆如墨,声音冰冷,「表姑母吩咐,刚刚出言讽刺的人,今日不许入宴,就此请回。」

这话刚落下,刚才出声的贵女们脸色瞬间苍白。

被德高望重的长公主,在宴门口请回,这和明晃晃地说她们德行有失有什么区别?

和我当日被女学拒之门外的屈辱有什么区别?

我的视线落在崔昭身上,这才想起来,原本长公主和崔家就有沾亲带故的关系,崔昭喊长公主一声表姑母,实在不为过。

路过崔昭的一瞬间。

我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:「抱歉。」

就连他无意中撞见,我都能受到如此言语讥讽,那看不见的地方呢?

崔昭不敢想。

他并非女子,他不知女子艰难。

他只是在一瞬间,想要为我流泪。

15

宴席过半,周故棠给我寻来的天青雪莲无疑拔得头筹。

长公主把我叫到跟前。

这还是我第一回见到嘉楼长公主,我从小就是听她的事迹长大的,立志也要成为她那样德才皆具的女子。

真见到时,只觉得她白发苍颜,目光却慈祥柔和。

她问了几本女学藏书中的问题,我都一一应答。

嘉楼长公主握着我的手腕:「我侄儿崔昭让我看了你的洗兵图,我很多年没看过女子画这样不拘一格的画了。」她目光炯炯,「你会骑马吗?」

周围都静了一瞬。

虽则当初长公主能随高祖马上打天下,但现在的上京贵女,根本没人愿意碰这些武夫的东西。

连马车都喜欢用驴拉的,更别说学骑马了。

崔昭想替我解围,刚喊了一声姑母。

我却已经点了头,轻声道:「我会骑马。」

崔昭的目光滞住,一直停在我身上。

长公主也已经起了兴致,适逢雪霁,山上有一大片跑马场。其实我原本骑术一般,但说来也怪,最近周故棠催我每日勤练马术,说是能增强体魄。

没想到现在倒是赶巧了。

跑马场旷大,云雾依偎。

在这样的场地跑马实在不是什么难事,只是偶遇雪水溪涧,需要轻轻越过。绕完一圈回来,正好停驻在崔昭面前。

他捡起我不小心散下的发带,压住满心砰然,许久都没回神。

我已经下了马,旁边的侍官牵过马匹。

崔昭涩然无比,哑声道:

「我从没想过你这样的大家闺秀,还会骑马。」

我静了一瞬,才道:「元贞八年春,你的弱冠礼上,你说,你喜欢会骑马的女子。」

崔昭年少时不在上京,直到弱冠礼时,他回京。我才真正第一次见到了他长大后的模样。

清俊松雅,行事不拘一格。

这就是我期盼了十数年的未婚夫。

我行事向来规矩,却辗转百度,终于在礼成后得以和他说话。

那是我平生最大胆的一句话,我鼓起勇气问他:「崔公子,你喜欢何等女子?」

我会琴棋书画,我已获崔家认可。我会的东西很多。

我没想到,他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,说,他喜欢会骑马的姑娘。

虽则答案出奇,但也并非难事。我是那样相信,我能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幸福。

我看着崔昭发怔的神情,才悄然明白。

崔昭当时只是随口一提。

他只是说了一个,最容易让我难堪的答案。

崔昭顷刻之间已经知晓,他究竟怎样辜负一个少女,十数年来的欢喜。就算他向长公主引荐我,力图恢复我的名声,都挽回不了。

这些欢喜,不会有。

以后再不会有。

他难受得站不起身来,他违背祖制,不走安排好的仕途;他厌弃约束,不愿娶家中安排好的妻子。

他渴望建功立业,不爱驻留上京,要去西北军中。

他以为自己是对的。

可是人生漫长,你真的什么都能抓住吗?

16

我让长公主想起了她年轻时候的模样,她甚至亲自拿了手帕给我擦额上的细汗。

「温婉端方,胸有格局,坚韧不拔。我所创办的女学,要养出的大魏女儿本就该是这副模样。」

就这么十二个字,却让我指尖都在发颤。

这是一个名声可以影响女子一生的时代,长公主对我的判语,足够抹清我身上被退婚的污点。

「你这样的孩子,当崔家的主母绰绰有余。你本应随昭儿一起喊我一声姑母的。」长公主的目光扫过崔昭失魂落魄的模样,叹了口气,「可是,年轻人莽撞,没来得及懂你的好。」

彼时年少轻狂,谁知道错做出的决定,再没有追回的余地。

长公主道:「不如我收你做弟子怎么样?我的琴艺还没能找到人传承下去。」

我意外地抬起头,看见长公主睿智澄澈的眼神。

她是真的喜欢我,也怜悯我的遭遇。

17

世事轮转不过一冬一春之间,数月前我还因为退婚的事情差点死在冬日里,现在已经时来运转。

我接到的女眷宴贴多得数不过来。

上京连平头老百姓都知道,江家有个小姐才冠京华,就连长公主都破格收她为关门弟子。虽则在婚姻之事上不太顺遂,被退过婚,但那现在看来也不是要紧的事情。

早有街坊戏本上演着,清河崔昭痴慕江家小姐已久,只是怕自己出征埋骨沙场,才忍痛退亲。不然为什么要在上元节万金买她的花灯?

众说纷纭,倒是有个说法是公认的,江小姐什么都好,就是现在订的亲不好。

周故棠,又跛脚,又凶残,一点都不相配。

街边流言不能过耳。

长公主亲自回头整顿了女学,废除了「凡女子被退婚者,不许入女学」这条规训。

她身子不好,只能靠侍官扶着,却仍然上了女学讲学的高台。

「我立女学之初,就是希望女子之间相互扶持。没想到几十年过去,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愈发苛刻了起来。」

「我深居不出多年,也就不知道,原来这些年因退婚被女学拒之门外的人竟然这样多。退婚和品行不端原本就是两码事。」

「倘若女学都不接纳被退婚的女子,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?」

我仍然记得,被退婚的那个冬日,我差点病死在雪里。

幸好有一只手扶起了我。

可又有多少女子,没能熬过退婚的冬天?

18

我在等待女学初夏时的结业礼。

原本按照安排,我在结业礼后就会订下和崔昭的成亲日程,谁能成想,我会和周故棠成亲。

但这段时日,我时常见不到他。

周故棠似乎在忙一起江南走私案的事宜,我空闲的时候见不到他,偶然几次遇见都是在街上,他策马而过,绯红的官服似蝶翻飞。

我停驻在路边,他呼啸而过,未曾侧首,未曾回头。

就像很久从前,我们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一般。

周故棠又瘦了。

听他们说,是一起很大的案子,他不日就会离京,不知归期何期。

我想,无论怎么样,他临行前,我都要见上他一面的。但我才发觉,其实我和周故棠之间的联络少得可怜。

也许是他太忙了,传信的侍女怎么也等不到回音。

我只好起早,在他的府衙外等他。

春末清晨,天刚蒙蒙亮,隐约笼着寒气。等了小半个时辰,才见到他出来。

周故棠原先人称笑面修罗,但近来脸上总是沉着寒霜。这日,正是他预备下江南查案的时候。

「周故棠。」

他翻身上马的动作一顿,蓦的看过来。

穿过渺然的雾色、寂寥的清晨,一眼就看到了我。

我从马车上去拿我为他准备好的行囊,再回过头时,正看见周故棠向我大步走来的模样。

他很少在我面前走路。

周故棠少时染病,然而门庭衰落,错请庸医,最终左脚落下隐疾,走路时并不好看。

但他现在在朝我坚定地走过来。

我忍住眼泪,轻声道:

「周故棠,记得给我带江南初夏的荷花啊。」

「我等你回来,早点回来。」

19

周故棠一去江南,风波众多。

但他写信和我说,总体还算顺利,应当能赶上我的女学结业礼。

我就这么期盼着。

直到有一日,我心里突然辗转难平、胸闷难耐。

不久就传来消息,周故棠北上的船只遭遇水匪,倾覆长江之中,再找不到踪迹。

周故棠在上京的亲信,给我送来一纸他早已写下的书信。

被称为朝廷鹰犬的周故棠,写下的字却风骨卓越、力透纸背。

他说:

「人生在世,事事未必圆满。我日日刀口舐血为生,早料到有朝一日身死。我名下基业、亲信尽数交由你,婚书退你,不必为我守节,盼你寻得如意郎君,余生再无遗憾。」

这样几行字,不知想过多少次才落笔。

烛泪都燃落在上面。

为我在上京重新扬名,要我练马得长公主青眼,留下基业做我后半生保障。

周故棠早就为我想好了诸般退路。

亲信道:「不知小姐可还记得,当初天门山下,公子因跛脚受同窗推搡欺辱,您恰好路过,对公子说的话。」

「您说,人生在世,事事未必圆满,哪怕跛脚,站起身来,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郎。这句话,撑起了公子往后十年的脊梁。」

窗外开始下骤大的春雨,溅进来,我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
盼我寻得如意郎君、顺遂一生。

可是。

周故棠,那你呢?

你怎么办?

20

女学结业礼上,我跳了一支祈福舞。

连皇后娘娘都亲自赞过,让我好好准备,年末祭祀大典时再跳一次。

周故棠已死的消息满城风雨。

因为皇后、长公主的嘉奖,就算这次的姻缘又黄了,还是有数不胜数的媒婆上门,差点没把江家的门槛给踩平。

甚至崔家还来了人。

为崔昭求娶我。这回光来说媒的就是国公府老太君,身份十分重,父亲嘴角笑得就没下来过。

但我给拒了。

我正从府里出来,就被崔昭给叫住,等到秋日里,他就要去西北了。

一如他曾经所期望,无拘无束。

我早就听闻了消息,浅作一礼:「愿君驰骋西北,前程扶摇直上。」

崔昭却看着我,说:「为何拒婚?」

哪怕前面崔家有千般不是,可清河崔氏的姻缘,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上上佳的。

「我在等他。」我心间翻腾千百情愫,唯有一丝酸涩泄出,「我怕他回来,看见我订亲会难过。」

周故棠,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。

我还想再等等他。

我就要转身离去,却听见崔昭嘶哑的声音,他道:「并非不喜。」

清瘦的青年就站在那里,头一回如此清晰明白,什么叫做后悔莫及。

酸涩悔恨如藤蔓般疯长。

崔昭哑涩道:「襁褓之约,并非我愿。」他拢在袖子中的手都在颤抖,声音嘶哑,「可你这样的女子,乃是我心中真正所喜。」

他有过机会迎娶意中人的。

可他一意孤行。

他未曾了解过我,就已先下判定。

从此往后,崔昭会在西北每个大风猎猎的夜里,都想起来,上京有个曾为他日日练马的闺阁姑娘。

他没能娶到她,是一生过错。

21

我要去敲的是登闻鼓。

有冤者鸣之,百姓围观,上达天听。

我要状告当朝江太傅和他的继室,意图谋杀被退婚的长女。

我体质再差,原本也不应该在几日之内就到咳嗽吐血的地步,后来调养也没能调养好,原来是继母日日在我饮食里放了让人虚弱的药。

状告父母,原本就是不孝。

在女学结业礼后,我日子原本可以过得无比顺遂,何必这样败坏自己名声,毁自己的锦绣前程。

受理案件的官员委婉提醒我:「就算你胜诉了,也不过判他们教养无过之罪。」

毕竟归根结底,我现在到底没有死。

但我要继续, 就要赔上自己的名声。

我坚持道:「我还是要告。」

「哎,你这小姑娘求什么呢?」

我抬起头,眼睛清亮如刀刃寒光:「说一声不服, 给自己求一个公道。」

仅此而已。

22

这案子新奇, 最后开审日时,竟然连皇后和长公主都来了,更兼平民百姓无数。

父亲做了一辈子文官,被哭哭啼啼的继母拉扯着, 从未丢过这么大的脸, 指着我恼怒道:「我江家真该未曾生养过你这样的女儿。」

我再没低头, 平静地和他对望。

证人并不难找。

府上的丫鬟杂役都可以为我作证:

「正月里那么大的雪,夫人就让小姐跪在庭院里,没到三更不准回房, 我去接她的时候, 小姐肩上的雪都有一寸。」

「小姐烧成那样, 老爷连大夫都不让请。只觉得小姐丢人!我听见老爷和夫人说, 等小姐死了, 就可以占了先夫人留给她的嫁妆了。」

「夫人身边的人, 总是鬼鬼祟祟往小姐饭食里加东西。」

听闻的人都面露鄙夷之色。

父亲脸色涨得通红,冷笑道:「都是些丫鬟婆子的话,有什么好听的。」

唯独少了些物证。

继母早就将害人的药给藏起来了。

正陷入僵持之中, 我听见有刀佩叮当的声音响起来, 何等的熟悉。

我僵在原地, 只觉得近乡情怯, 不敢回头。周故棠的声音响起来, 将一小袋药呈递给衙役:「证物在此。」

众人哗然。

为虎毒不食子。

也为传闻遇匪身亡的周故棠现身,而感到震惊。

长公主从前面起就隐忍不发, 直到证据确凿了才怒而拍案:「当朝太傅, 竟然如此狭隘。怎么配当太傅?」

皇后凝眉,许久才雍容道:「江小姐,看来年末大典的祈福舞必须你来跳了, 这般死里逃生, 你不是有福气的人, 谁有福气?」

几乎是定下了判决基调。

今日来看民众里多有女子,几乎能感同身受, 民怨沸腾。

理事官员额头冒汗,向上头请示了若干次,才扔下决断。

「江太傅及其继室张氏,意图谋害长女, 德不配位。先革职查办, 收关牢狱后另行裁决。」

我从未想过有这样好的结果。

我一直提着的气,终于能松下来,差点软倒在地。一只手却伸到我的面前。

是周故棠的。

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从水匪困境里逃生,又是怎样为我拿到的物证,我只看见他风尘仆仆、满面疲惫。

却仍有一双眼睛, 如同雪夜里一般倦懒。

我怔怔地注视了他好久, 生怕他消失在我眼前。

他朝我伸出手,说:

「起来。」

从雪夜里站起来,从被世俗拘束的礼教中站起来。

我有喜悦和眼泪, 一同涌上来。

我握住了。

从此以后,再不分开。

不过是,曾有故棠照雪来。